2012年11月10日 星期六

中計




唸國中時個性很皮,上課很愛講話,愛講話的程度到有一年聖誕節坐我隔壁的男生寫了一張非常簡短的卡片給我,上頭只有醜醜的一行字:

『劉辰:不要不是講話就是睡覺  -- 青春 上』。


「青春」是那個男生的綽號。
他是個上課的任務就是上課、抄筆記、認真看著黑板和聽老師講話的人。既不會偷聊天也不會趴下來睡覺,更不會跟麻煩或記過或挨罵這些字眼扯上任何關係,簡單來說就是乖學生。三年來在班上換過無數次座位,他是唯一一個坐過我旁邊卻沒有被我的愛講話影響而一起被老師叫起來挨罵過的人。

他的綽號實在是太好記了,我甚至還記得他的座號是33號,應該也有擔任過什麼股長,但這我倒是忘了。會擁有這樣的怪名字並不是因為他很天真無邪或是永遠滿面春風,跟青少年的帥俊也沾不上什麼邊,而是因為他有著一張佈滿數不盡的青春痘和永遠泛著油光、光澤度幾乎可以考慮煎顆全熟荷包蛋的油油臉。
雖然現在看字面只覺得這還真是個充滿日式風味的優雅綽號啊。
而且我寫『青春痘男孩』那首歌時,還真忘了人生裡有過這號人物。

離題了。

總之那時候常常因為上課偷傳紙條或用自以為很小聲的音量跟好朋友聊天而被叫到教室後面罰站,但我發現「罰站」其實是另一種「放大」。

所謂的「罰站」是一種不夠完整的說法,它真正代表的是兩項完全不同的身心理學習:第一項是學習如何跟其他沒被叫起來的同學一樣安靜;另一項是學習安份守己的以悔過之姿站立,並且在努力學會第二項的同時,你還得兼顧到第一項要求的安靜。真是天大的工程。

我剛所說的「放大」,是因為你會發現:罰站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魔力。它會讓老師口中不起眼的話變得更好笑,讓發音錯誤的口齒變得更生動,從後面看其他同學無聊撐著頭或快睡著的樣子比坐在座位上偷看更有趣,老師轉身寫筆記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比平常看起來更愚蠢了十倍,好像什麼都不曉得只顧著教課的笨蛋 ; 罰站的人就是得戴上這樣一副具有魔力放大的眼鏡。我站在教室最後方努力憋笑,伺機等候老師轉身背對所有學生時,那一剎我可以得到的更多樂趣。

而那個瞬間,正是我們在罰站時間裡才會得到的精華時光。
在那短短幾秒鐘或幾分鐘裡,我們終於可以擠出渴望已久的表情、用倒抽式的無聲大笑滋養十年後的魚尾紋、回敬對方剛剛偷襲的一拳、比中指、模仿老師寫黑板的怪異姿勢、嘲笑套裝下的蝴蝶袖、數數時鐘裡距離下課的時間。

一個輕盈的轉身,濃縮了一個罰站學生所有能夠打勾執行的小罪小惡。
身為調皮的學生,這樣的時光更是非偷不可。

有點悲慘。老師諄諄訓誨一手打造的處罰式美好學習,此時此刻只顯得更易碎,更可笑,更破滅。他們不曉得罰站並不會帶來安靜,更不會帶來安份守己,你想竭止的事情只會更劇烈,你想滅火卻澆成了油。所有的不准笑跟不准講話頓時變得比在座位上還要難執行一百倍。什麼都放大扭曲了,於是也什麼都倒向了罪惡那一邊。
如果在座位上講話叫「偷」,罰站時講話就是「竊」,
那麼等老師轉身時即使是低語就完全是「盜」了。


十年後的現在,我依然罰站著,依然在找尋生活中還有沒有那種時光可以讓我盜取。
離開座位太久了的現在,早忘了乖乖坐著是什麼樣充滿玫瑰花瓣和柔焦的光景,
偶爾陽光灑入,允許我暫時回到那張溫暖和平的木頭椅上複習乖巧的滋味,
可只要燈光一暗,房門一關,不用誰來提醒我,我就知道,自己又該起身了。

知道為什麼我會說這些嗎?
因為我發現自己總是在必須冷靜時狂壓著快要爆炸的歇斯底里,以及在即將歇斯底里的混亂中試圖築好一坪的冷靜。
於是我想起了放大的魔力,那種有如鶴立雞群般的恐怖魔力,
四周越安靜,你就越是想放聲尖叫;當旁人喧譁吵鬧,你就越是不想吭聲半句。

但在這場以巨型屏幕放大一切的瞬間裡,哪個角色、哪句對白、哪個動作什麼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確定你的劇本沒有被偷偷掉包?沒有被篡改秒殺?

而且,那個你想要的,真的是絕對的嗎?
還是是放大讓一切扭曲成一種相對,所以你才讓自己扮演起對立的那方,好讓自己有事可做、有存在感?


我沒有想要回答這題的意思,因為我沒有任何答案,也不相信任何答案,
並且我更相信這世上也不會有誰能回答這題。
因為如果回答了,那麼你就中計了。
中了愛因斯坦的計,中了我的計,中了對立的計,中了放大的計。


有些問題仍是有灰色地帶的。理性與科學有時在這世上並不是完全管用的。
而你你你你你你你跟你最好他媽永遠記住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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