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1日 星期日

偷紙賊





小學三年級時,有一陣子大家很流行收集貼紙。

尤其在男孩子之間,又以當時最流行的卡通「魔動王」為貼紙收集的第一名對象。

貼紙在一般雜貨店都能夠買得到,但因為外頭還有一層包裝,所以無法看到裡頭的圖案。
每次只能緊緊握著手裡僅有的五元或十元,用小孩的直覺,
雖然更正確的說法是用緊張碰運氣,
精心挑選著袋裡有可能會平凡收場或喜出望外的未知款式。

班上有在收集的人,有的光是主角火王的同款貼紙就有三張,
有的人缺風王,有的人有兩張水王。
大方一點的人會問有沒有人要拿他貼紙簿裡多的貼紙,
聰明一點的則會問有沒有誰願意用貼紙以物易物的交換。
每堂下課,大家都會攤開貼紙簿坐在教室裡比來比去的叫賣著或炫耀著。

我永遠都記得坐我隔壁的男生,在他的貼紙簿裡躺了一張所有人都沒有的貼紙,
那是一張星星的圖案,星星外圍又有兩個圈圈,
那是火王召喚機器人時發射彈會在地板燒出的帥氣圖案。
大家看到那張的反應都好羨慕。

『哇,你怎麼會有那張?』
『給我好不好?我用我三張XX貼紙跟你換!』
『你去哪裡買的?還有嗎?我可不可以用二十塊跟你買?』
『好好哦,那張很難找欸。』

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所有人在看到那張貼紙時都免不了羨慕忌妒了起來。


有一天他打開貼紙簿時發現,他那張款式超罕見的貼紙不見了。
一開始他氣的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在教室裡問著是誰偷走他那張好看的貼紙,
有幾個女生轉過去看他,但這類的事情永遠都不關女生的事,
小時候男生女生的世界可以說是徹底分開的。
他當然不會笨到去問那些成天只會跳繩和在畫長髮辮子的笨女生,
他把目標指向平常有在收集貼紙的男生。

有幾個男生聽到他的聲音,走到他旁邊說:
「我們沒有看到是誰偷的。」或是「我們沒有拿你的貼紙哦。」

他越聽越抓狂,越找越生氣,最後不顧自己是男生在座位上大哭了起來。

我從教室外面走進來,在他旁邊的座位若無其事的坐下。
班上的座位是兩個兩個連在一起,一男一女,不變的規定。
我沒有作聲。只見他翻遍抽屜裡所有的課本每一頁,
把東西拿到桌面上,用手拼命狂撈已經被清掃一空的抽屜,
焦急的模樣好像沒找到那張貼紙回家就會被媽媽揍、考試就會零分,
或是打躲避球就會一直漏接很遜一樣。

突然他轉頭過來面向我,掛著半乾鼻涕跟眼淚的黝黑臉龐對著我說:
『貼紙是不是你拿的?』
「哪一張貼紙?」我皺眉頭回答他。
『火王星星的那張!你們都沒有的那張!是不是你拿的?因為你就坐在我旁邊!』
「我才沒有去碰你的抽屜!」
『騙人!一定是你!你把你的貼紙簿打開來給我看!我要檢查!』
「為什麼要給你看!」
『你說不是你,那就讓我看你的貼紙簿!我才不相信!一定是你拿的!』

這傢伙為了一張貼紙發瘋了。
我被他語氣裡的兇巴巴給激怒,煩躁的打開書包拿出貼紙簿,在他面前大方攤開。

「你看!沒有吧!就跟你說我沒有拿你的貼紙吧!」

我很得意他沒辦法為他剛剛的指控提出合理證明。
他急躁的翻完整本貼紙簿,用一種不甘心但又不能怎麼樣的表情氣沖沖的坐下,
擦擦眼淚,上課鐘響。

最後這件事就在『找不到兇手是誰』的疑雲下維持了幾天,就很快的淡去。
小孩子的健忘能力總是比大人強,都不知道該說是因為腦子比較小顆還是包容力比較強,
總之,後來大家還是繼續收集貼紙,他也不例外,
只是變成下課他都會隨身帶著貼紙簿去操場玩。雖然也只有那麼一陣子。

當他要求翻開我的貼紙簿時,其實我很不想讓他翻還有別的原因。

我的貼紙簿說實話真的寒酸的可以,
裡面的款式有的連我自己都不想要,貼上去只是為了充數量。
之前流行鬥片時,我的鬥片鐵盒打開也是一樣的下場,
頂多偶爾從別人那裡贏到一兩隻很厲害的充充場面就不錯了,其他全是贏不了的瑕疵品。
媽媽很少拿零用錢讓我買這些東西,家裡的玩具只有樂高是我喜歡的,
不然就得撿表哥不玩的,而到小學這年紀,布偶熊或兔子已經稱不上玩具了。

除了家裡堆成小山但不能帶來學校的漫畫跟一堆造型特別的自動筆以外,
我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讓同學羨慕不已的。

所以我才偷了他的貼紙。

是我偷的。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並且要我用小學三年級的心智年齡回答你,
我會說:『我只是也很喜歡那張貼紙。我想要那張貼紙。』

但如果要用直接一點的方式來回答這個問題,那麼答案就得改成:
『我見不得他好。我希望他沒有擁有那麼棒的東西。』

現在看看這兩種回答:前者羨慕過頭,後者忌妒過度。
而且三年級版本的答案也沒有不直接,只是動機不至於那麼壞心眼。
可惜兩種答案都不值得同情且都大錯特錯,
彷彿太想要某樣東西到最後就得逼自己道德淪喪一樣。

那張貼紙最後去哪了?難道小學三年紀就學會當個商人的賣掉了嗎?
還是回家洋洋得意的貼在書桌最明顯的地方?

都沒有。那張貼紙最後被我給丟掉了。

那天放學後我把它從口袋裡拿出來,它已經捲成一團,
我看了幾秒後就一把揉爛,扔進教室後面的垃圾桶。
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它在我眼裡不發光了。
一點也不像我在那男生的貼紙簿裡看到的那張。
它是我的了,可是我卻擁有不到任何價值。

現在很努力的回想當時偷走的當下,緊張是每個孩子做壞事時都會有的共同反應,
但在我躡手躡腳從它貼紙簿裡撕下的時候,身體裡的某些東西好像也被撕開了。

對了。那是罪惡感。罪惡感的包裝紙在那瞬間被拆封了。

打從那張貼紙跟它原來黏著的地方分開後,我就一直一直看到包裝紙裡的東西。
比方說:那個男生找貼紙時臉上的表情,他的哭聲,他的憤怒,他的著急,
還有我說謊時的無情。

很意外的是,我跟那個被我偷了貼紙的男生似友似敵的打打鬧鬧過了整整兩年,
他害我罰站過無數次,我讓他玩具被沒收好幾個,
有次美勞課我們打到桌子掀掉,最後老師終於把我們換位置。
四年級時他喜歡上我,我做什麼他就跟著做,我畫什麼漫畫他就跟著畫,
但他還是會跟我打架,每幾個禮拜我們就會發一次要絕交的毒誓。

有次上課他傳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個很歪的愛心,
愛心裡頭用很醜的紅筆字跡寫著『我愛你』我只看了一眼就當著他的面遞給老師。

最後他的愛換來的是老師熱情如火的一巴掌。他被打的時候我有點難過,不過還是很爽。

上了高年級我們分到不同班,
當我的名字被唸到而他的名字卻沒有跟著出現時,他出現了小男生那種青澀的難過。
六年級時,他們班女生一直叫我『林太太』,說他動不動就在班上大喊劉思辰我愛你,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還喜歡我,還是一樣白目,一樣欠揍。

一直到畢業我都沒有勇氣開口告訴他,
三年級時他最喜歡的那張貼紙其實是被他喜歡了三年的男人婆偷的。

我不確定這算不算遺憾,因為在我用來裝遺憾的箱子裡,這個遺憾並不是最起眼的,
顏色既不鮮豔,雕工也沒特別搶眼,但也要感謝那張貼紙,
讓我後來撿到陌生人的東西時都會想到他找抽屜的著急模樣跟滿是鼻涕眼淚的臉。
一想到失物招領,我只會想到失物的主人有多緊張。

有些東西打開了,但有些東西也跟著消失了,
這應該是唯一值得開心的好事了。

至於唯一沒變的大概是我到現在仍欠他一句對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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